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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奶奶王翠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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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几年前有天坐公交,有位老人喊了声“翠兰”,另一位老人嬉笑着问:“她叫张翠兰,我叫李翠兰,你喊哪个翠兰?”说完,几位老人笑作一团。

这声“翠兰”却把我叫得一怔。因为我的奶奶名叫王翠兰。

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名字。儿女们喊妈,孙儿们喊奶,爷爷要么喊“诶”要么喊“他妈”,亲戚里道也是如此。有一年奶奶寿辰,爷爷拿着礼簿屋里屋外地走,逢人便问:“哪叫王翠兰啊,这个王翠兰是哪?”大家开始也是愣住了,后来不知道哪个儿媳突然反应过来:“王翠兰不是我妈吗!”全家人哄堂大笑。

我是知道奶奶名字的。因为少时曾经和表哥一起给爷爷奶奶买过两幅用名字作的画,这些年一直挂在老家的西屋,一幅是“薛青山”,另一幅就是“王翠兰”。两年前爸爸出差也给我女儿宜尔买过一幅,那时爷爷已经去世,看到画时我只觉得伤心,就默默地收了起来。

奶奶是典型的老一代青龙妇人,识不得几个字,除了信奉菩萨以外,最依仗的就是自己的男人。爷爷性格耿直,脾气急躁,这些年少不得和人起冲突。可不论对错,奶奶都是护着他的。“你爹可不是这样啊!”“别听他们的,人家你爹可没……”“都说你爷脾气不好,我不爱听这话。”

爷爷去世前的日子突发癫狂,每每发作就喊打喊杀。奶奶是最大的受害者,即使有儿女们盯着,也时不时要挨上两下或是被骂上几句。有次我回老家,奶奶蜷缩在炕梢,爷爷在炕头怒目而视。我一边拍他的背,一边安慰他:“爷你别气了,爷你别气了。”他突然捡起身旁的打火机砸在地上,“嘭”的一声炸了。奶奶哽咽着跟我诉苦:“我得死在你爷前头了。”这是我印象中鲜有的一次奶奶埋怨爷爷。

爷爷的病来得急,一个来月人就没了。奶奶腿脚不好,年迈后更加艰难。葬礼上,她不顾阻拦,拄拐走到棺材前默默地呆了好一阵。“你爷挑的地方太高了,我去不了,下回再见就得是我死的时候了。”

记忆中,奶奶一直都是温暖的。

奶奶会记得四儿一女以及诸多孙子孙女的生日。儿时每逢有人过生日没在身边,她都会跟我提起“今儿个是谁谁的生日”,那时电话还没普及,她不会刻意去问,就在家煮个鸡蛋或是捞碗面条,权当纪念。

虽然身无长物,奶奶却总能给我最好的。每次回老家看她,总要给我做两个拿手菜。荤油做的鸡蛋羹表面浮着一层淡淡胡椒粉,走油肉腌的咸肉闻着香吃起来更香,自家种的土豆、豆角也比外面的要软糯可口……那些熟悉的味道,如今都只能在心里回味了。

奶奶是我见过最豁达的青龙女人。毕业几年没有对象,家里着急,奶奶说还是缘分没到;后来有了宜尔,亲戚们催着生儿子,奶奶说“生闺女将来享福”。爷爷最疼弟弟,每每和我提及,总说放心不下他。奶奶则说: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都能好起来,你爷就是操心。”如今弟弟勤恳上进,夫妻和睦,正如奶奶所愿。

可是,也时常能听妈妈与妯娌们提起,奶奶年轻时何等的凌厉作风,掌家当权的地位也是不可撼动的。后来儿子们或分家或离村,只剩爷爷奶奶独居一处,也是自立自强了二十多年。年迈后,除了每年固定的生活费,二老从不主动张嘴跟儿女们要钱,吃穿用度能省则省,耄耋之年老家的园子也是郁郁葱葱。

爷爷去世后,奶奶开始跟四个儿子轮换着生活。居住条件好了,伙食改善了,脸色也红润了。可每次见到,我都会觉得她像浮萍一般,孤独,沉默,没有依靠。

去年冬天,我请了年休,恰好奶奶轮到我家,就带着宜尔回青龙陪她几天。宜尔不到三岁,却懂得孝顺,老太起身她就去一旁扶着,佯装着领路,直到老太坐稳了她才安心。看着宜尔照顾奶奶的情景,我恍惚看了年幼的自己,又仿佛看到了年老的自己,也更加坚信奶奶那句“生闺女将来享福”。

有天宜尔不在,我提议给奶奶洗个头,她欣然同意。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洗头。我一边洗,她一边说。“来的时候你爸给洗过。”“你爸不让我总走动,怕我摔着。”“你爸也说我用水少,洗不干净。”……

洗完头发,祖孙二人来到在阳台边,她坐在椅子上,我歪在沙发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奶奶的现状:前些天上厕所的时候又摔了;气恨自己不中用,门都不会开;担心说话别人不爱听,一天到晚除了呆着就是睡觉;不敢多喝水,要不总得去厕所;不敢吃多了,拉不出来还得吃药……

“这些年你跟我爷两个人惯了,现在月月换地方,我知道你的难处。”

“岁数大了,活够了。想死也不容易。”

“奶你得好好活着,你活着我还能惦记你。”

“我知道你惦记我,不用总惦记我,奶就这样了。”

“以前一到冬天,我总梦着老家冷,梦着你和我爷围着炉子转。现在至少不用担心你冻着、饿着,不用担心你一个人摔着没人管了。”

“我这几个儿子都中。你爷活着的时候也说过,不用上火,儿子们不行,还有你和你哥呢。”

“我做不了啥,就只能干惦记。”

“早晚都有那一天,我死了,你们也就都省心了。”

“啥也别多想。只要你好好活着,我心里就有个念想。”

祖孙俩边说边哭,不记得怎么结束的了。这也是我和奶奶生前最后一次见面。

今年正月刚过完元宵节,突然接到老家电话,早起的时候发现奶奶没了。葬礼上,我又见到“王翠兰”这个名字。只是彼时的王翠兰已经变得冰冷蜡黄。因为疫情的关系,村里跟家里商量,葬礼一切从简,原定三天的时间也改为一天,当天下午就得入殓。

虽然从简了,但是葬礼该有的环节都还在。我麻木地跟着家人走着一道道流程,心中有悲伤却还算平静,前些天的相处也算是一次郑重的道别了。心中庆幸,还好在她清醒时告诉了她,我有多惦记她,多舍不得她。我们心里都清楚,心中纵有一万个不舍,却也不得不面对这场注定的诀别。

葬礼纸人的内里糊着报纸,我透过纸轿内壁看到了署名的新闻稿,心想,这也算咱们祖孙二人最后的缘分了吧,要是碰见爷爷,让他给你读读。

有人说:人这辈子一共有三次死亡。第一次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,从生物的角度来说,你死了。第二次是在葬礼上,认识你的人都来祭奠,你在社会上的地位就死了。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,那你就真的死了。这被称为终极死亡。从此,不会有人知道你,来过这个世界。

年岁渐长,很多记忆在意识里慢慢消失,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开始变得模糊,为了让王翠兰的第三次死亡来得再晚一些,谨以此文聊表纪念。




文:薛飞

编辑:张蕊

责编:刘旭伟 侯红

监审: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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